家在太原 | 我和北十方院的最后时光
一九五八年,国家进入所谓的“大跃进”时代。省城太原各厂各矿大规模招工。我得知此消息后,欣欣然,想前往太原去做工。因为当时我们家庭的生活太紧迫了,父亲已于五七年从祁县中学退休,老人家的工资也就是三十来元。当时我三姐在上初中,我三哥在上高中,我弟弟和妹妹还都在上小学,我母亲又没有工作,也就是说,我父亲要凭借他仅有的三十来元退休工资去抚养我们大大小小的七口之家,这谈何容易呢?
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我不顾父母亲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地、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自己可爱的故乡,只身来到了省城太原,为的就是在太原能找一份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但是,由于我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由于我只有三十公斤轻飘飘的体重,由于我只有一米三二的可怜身段,尽管当时招工的海报贴满省城的街头巷尾,可是却没有一家工厂愿意要我这样一个毛头小孩子!想找工作的梦想自然就破灭了。
然而,从小就十分固执的我是不甘心的,我必须要找上一个自己能养活自己的地方!否则,我是不能回老家的,我是无颜去见“江东”父老乡亲的!
就在这时,一纸“招生广告”使我从“羊肠小道”中得以“峰回路转”,我终于看到希望了!
这是一家“民办”中学的招生广告,广告上大书特书:“凡是进入本中学的学生,均享受吃饭不要钱,上学不交学费的待遇”。这样的学校,怎样能不让我喜出望外呢!
这个学校,就是太原市最早的民办中学“太原长胜中学”。
太原长胜中学是由当时的“太原长风中学”和“太原胜利中学”两个学校合并而来的。当时我报到时是在太原市胜利街,开学后就到了太原市的“北十方院”。
北十方院到底是寺院呢,还是居民杂聚的院落群呢?还是兼而有之呢?
应该说,第三种说法是比较恰当的,“北十方院”是一座寺院,她与太原“南十方院”遥相呼应,一北一南,雄居太原南北两极。
不过说她是民居杂聚的院落群也是事实。紧靠“北十方院”的东侧,就是一条地地道道、纯纯粹粹的小巷。且不说它长不足300米,宽也就是个3米左右,仅看它当时全巷只有八户居民,就知道它是小到不能再小了。
█ 今天的北十方,寺院已被高楼覆盖,只留下一个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的地名
北十方院,乍听起来,根本就不像个街名,仿佛是一座沙门寺宇的名字。但是,它确实也是街名,而且是由寺庙名过渡为街名的。它的街巷之短小,街名之别怪,也正是我要去诉说它的原因之一。
听说,大约是在明万历年之前或之初,现在的北十方院及附近这一带,既无寺宇,也无街巷,更无村舍,有的只是贫瘠的薄田和荒芜的沙草滩。后来,这里的农民庄户们发现,沙田虽薄但易种植各种瓜类。于是,为生活所迫的人们,便改种粮为种瓜,聊以裹腹。偌大一片土地上,一望无际的西瓜、南瓜、东瓜到处都是。天长日久,这片原本无名无谓的沙滩地,反倒因“种瓜得瓜”得到一个名字,叫做“瓜场”。万历年间,瓜民们为祈求神灵的保护,在瓜场地头修建了一座小小的观音堂,希冀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保佑他们。这个观音堂中的观音大士,是否保得瓜场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既不见于载,又未闻于传,不得而知。但是,据传,这座小小的观音堂在求祷生子方面却是“十分灵验”。于是声名日盛,求生子女者,络绎不绝。终至将小小的观音堂扩建成了一座颇为宏巨的佛门禅寺——净因禅院。
到明代天启年间,净因禅院的规模日益壮大,终于成了太原城郊有名的大道场,饮誉太原府上下的十方海会丛林。净因寺的声誉传名遐迩后,连城中的显贵晋王也慕名而来,并亲提匾额“千寿胜境”。
一座城郊的十方禅寺,竟能博得堂堂晋王的垂青,于是,便以晋王的提词,把“净因寺”改名为“千寿寺”了。
█ 1927年农历腊八释迦牟尼成道之日纪念日,千寿寺雪山会留影纪念
到明清交替之际,千寿寺更是日盛一日。到顺治的后几年时,千寿寺新修戒坛15间,寺院扩展为东、西两院的规模。每逢春秋两季,举办传戒仪式,往来僧众及善男信女,难以胜数。及至乾隆登基之后,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广布钱财,装满东院,大兴土木,兴建了高约13丈的浮图宝塔,专门供奉佛舍利子。古语说:上好之下必甚焉。山西最高长官既然如此钟爱千寿寺,太原府、阳曲县的父母官们,又怎敢怠慢。于是,千寿寺在省城大小官员们的支持和抬举下,香火鼎盛,与日俱增,进入它全部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禅家认为,盛极必衰。千寿寺的命运也逃脱不了如此结果。自万历年间有观音堂,天启年间成为真正的一座寺庙,顺治年间又发展为一处闻名于世的大丛林,乾隆年间更是达到她的鼎盛时期后,好景有限,一百多年的宝梵千寿寺,由速盛转为速衰,到咸丰年间便已颓象显露,光绪时又遭汾河的水患,更加速了它的调零。
至民国之初,昔日如花似锦的千寿寺,已是雕梁颓败。民国中期,山西都督阎锡山以千寿寺东院为址,设置了“林业试验场办公室”。并又修复西院寺房,还组织成立了僧学院,进行佛学的研究。大有研经学、重整千寿寺之势。但有谁知,日寇的侵华战争,打破了阎锡山兴佛宣学的美梦。正在起死回生的千寿寺再经战乱,僧学院于是倒闭了,一座经历了二百多个春秋的古刹禅林,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四九年太原解放后,位于古刹千寿寺之畔的官僚资本企业“西北炼钢厂”被收归国有,改名“太原钢铁公司”。随着太钢厂址的扩大,北十方院千寿寺也将被并入到太钢厂区。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学校的校长孟德龙先生租下了寺院的东厢房和西厢房,作为我们的教室和宿舍。
█ 北十方院浮图宝塔。1949年4月,解放军第20兵团司令员杨成武与部下曾登塔观察敌情,他们刚刚下塔,阎军炮弹即击中宝塔第六层
在我入学以后的一段时期,寺院中依然有不少佛家弟子,既有年岁较大的和尚,也有很年轻的小和尚和尼姑。每天早晚,都能听到他们做早课和晚课,那种祥和的诵经声十分动听,我总是久久地沉静在这种美好的佛乐之中。现在看来,我确实是与佛有缘分的。
那时北十方院的住持方丈是无峰法师,他就住在正殿东面的一个小厢房里。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他已经差不多有六十来岁了。
应该说,无峰法师是十分喜欢我的。我经常到他的厢房里听他讲佛教的故事,而且他非常想收我为徒。有一天,我问他道:“我们学校的孟德龙校长雄心很大,他给我们开大会时说,我们长胜中学要得到长足的发展,将来要建长胜大学,长胜工厂,长胜小学以及长胜幼儿院等。师父,你觉得会这样吗?”
无峰大师道:“凡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说这个千寿寺吧,谁愿意让她不复存在呢?就是阿弥陀佛,也无法保住她,寺院的劫难,很快就会来到的!何况你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呢!”
我听了他的话感到很惊奇,于是我说:“师父,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答应随你出家,你就用这种话吓唬我呢?”
无峰法师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为什么要吓唬你呢?你不愿出家,那是你的机缘未到,我想让你出家,那是我想让你躲过将来一次次的劫难。至于我说你在这个学校将会有一场飞来横祸,那信不信由你。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好之为之就是了。”
我记得,在一次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是说过我会有一场“飞来横祸”的,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
我看到他说话的那个样子,知道我再深问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了,他自然是让我顺其自然而已。
然而,正像无峰法师所说的,寺院的劫难就在面前!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寺院的小尼姑们不见了,不久,经常和我们玩儿的很开心的小和尚们也都不见了!
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作为寺院的大主持方丈无峰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找到了无峰法师,我问他那些尼姑和小和尚都到了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一个也不见了?法师听了我的话,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健谈,一直沉默不言,表情显得十分忧伤,大非昔日那种春风满面可比。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法师既然那种严肃忧伤样子,我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再后来,连那些大大小小的泥塑佛像也被让搬走。那是在我快要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学生们奉上级之令,组织成浩浩荡荡的搬运佛像大军,要把北十方院的全部大小佛像,搬运到太原南十方院。从北十方院到南十方院我个人估计至少也有三十多华里,同学们徒步而行,不要说手中还有佛像,就是空手而去,对于我们这些当时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容易的。何况我们手中还都拿着佛像,而且这些金身泥塑的的佛像,一个个都是沉重无比,同学们没办法,出校搬不了几里地,就都搬不动了,没办法,反正也没有人管,我们只好把这些平时芸芸众生顶礼膜拜的佛像,一个个都扔在大马路上,任其自生自灭。从北十方院到西涧河再到解放北路,到处都是被同学们扔在路上的断头少膊的那些可怜兮兮的五百罗汉们,真是惨不忍睹。这时候,我才知道当初无峰法师说的北十方院将要有一劫是怎么回事!(太原道注:无峰法师曾预言作者也将遭遇劫难,不幸被他言中,继寺庙与罗汉之后,作者的劫难接踵而至,一度爬上舍利塔准备纵身跳下,具体将在以后详述)
█ 北十方院浮图宝塔
我在一九六零年从这个学校毕业后,原本豪情满怀的孟德龙校长的长远计划也完全破灭了,他的这所民办学校被公办了,他也不再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了,学校从北十方院搬到了太原大营盘,学校也不再叫什么长胜中学了,好像是改为太原十七中了,不过我并没有去过这个新校。这件事,完全印证了当初寺院主持无峰老法师说的话:“凡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说这个千寿寺吧,谁愿意让她不复存在呢?就是阿弥陀佛,也无法保住她,何况你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呢!”
再后来听到的是,太原北十方院被彻底破坏了,我曾多次爬上顶级的千寿塔也完全被拆毁了,这个名噪一时的佛家寺院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从太原大地上消失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连古都北京城墙都可以拆除,还有什么不可以拆除的呢!
呜乎,毛时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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